六十二 伤别离（1）

    “夫君，这位便是朱先生，讳斐，字文若。”苏葭湄款款起身介绍。
    奕六韩一进屋就瞪大了眼睛。
    烛光下站着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男子，穿着粗布短衣，足蹬草鞋，腰间系着麻绳，就像刚刚放下犁锄、从田间地头才走出来的农民。
    奕六韩在片刻的吃惊之后，立刻恭敬地一揖到地，“朱先生请受我一拜，原本应该我移樽就教，却让你亲自登门，这……”
    朱斐淡淡一笑，拱手道，“三公子和大公子容貌很像，不过气度截然不同。”
    奕六韩心里顿起疑惑：见面第一句话，别的不说，单提到叶东池，其中必有蹊跷。
    奕六韩一点都没猜错，朱斐过去曾在尚书台任职，和叶东池是同事。
    朱斐出身低微，生性节俭，但为人耿直。叶东池看不惯他，经常嘲弄他。
    “你们知道朱侍郎有多节俭么？”叶东池穿着白绫锦绔的腿高高跷到办公的书案上，对周围的同僚道，“他牙缝里剔出来的肉，都要放回嘴里吃掉。”
    “啊？”大家笑成一团。
    “还有呢，一条亵裤，他穿一天，他婆娘穿一天。”
    “啊？还有这样的？天啦，哈哈哈……”
    “今天是他穿，还是他婆娘穿？”有人问。
    “扒了他的裤褶看看不就知道了？”叶东池摇着扇子，邪笑道。
    大家左右看看，既兴奋又畏惧地问，“叶大公子敢，咱们就敢。”
    “有什么不敢？！”叶东池“啪”地一收扇子，用扇柄点点他们，示意他们过来，几个脑袋凑到一处合计起来。
    那天下职时，朱斐经过青池（“高临叶，青池阿衡寄斧钺”，青池是尚书台旁的人工湖，北梁常以青池指代尚书台），湖石后突然冲出一群人，将他拖到树丛里，扒了他的衣裤，让他一丝不挂。
    “真的没穿亵裤哎！”
    “哈哈，光腚侍郎，咱们尚书台有个光腚侍郎！”
    将他一番羞辱后，这伙人将他的衣裤全部带走，把他赤身裸体扔在树丛里。
    他又羞又气，只能藏在树丛里看有没有熟人经过。
    然而，能进入尚书台的，都是门阀高官。他出身寒门，因才学过人，才破格提拔，却在尚书台中屡屡受人歧视。
    若叫人帮忙，只怕反而会落得一顿侮辱。
    因此，尽管有不少同僚走过去，他却犹豫着没叫任何人。
    这时，暮色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经过青池。
    ——是京兆府的户曹椽苏岫云，他是来尚书台送公文的。
    几年前朱斐曾在一次宴集上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对此人印象极佳。
    不知为何，朱斐下意识地觉得此人可以信任。
    “灵谷……”
    听到有人轻轻呼唤自己的表字，苏岫云四处看看，最后确定呼声是从湖石旁的树丛后发出的。
    苏岫云左右看看，确定无人经过，才闪身进了树丛——然后就看见了一幅令他震怒的画面。
    苏岫云登时大怒：“何人敢辱弄尚书台客曹侍郎！”
    苏岫云连忙把自己的锦袍脱下，给朱斐穿上，将朱斐带回自己家，让夫人温酒给朱斐压惊。
    后来，苏岫云又动用人脉，查出了那晚侮辱朱斐的幕后主使——是叶振伦的长子叶东池。
    朱斐不免后怕，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叶大公子？叶大公子嘲笑我多次，我从未和他计较啊。
    便对苏岫云道，“这尚书台我是待不下去了，还请苏兄教我避祸之法。”
    苏岫云想了想，说道，“听说天骁大将军赵漳，近期将会出镇西疆，正在组建幕府，你不如去投他吧，这样就可以跟着去西疆，远离京城是非。”小說中文網
    于是，朱斐就到了赵漳麾下，跟着去了西疆。
    起初因出身寒门，未受重用，后来因献了不少良策妙计，逐渐被赵漳视为心腹。
    赵漳病逝，赵栾继承父亲职位，朱斐因为家母年老多病，又只有自己一个儿子，便申请调回京师，照顾母亲。
    赵氏倒台，叶振伦大肆铲除异己，贬黜一大批赵氏的亲信党羽。
    苏葭湄偷偷交待族叔：被贬黜的赵氏亲信中，若有才能过人者，请叔父为我留意，我想招揽来给夫君作幕僚。
    苏岫云便想起了朱斐。
    然而朱斐一听是为叶氏效力，当即不愿。
    苏岫云道，“这个叶三郎，和叶大郎可不同。你见了他自然知道。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先去和他见上一面。愿不愿意为他效力，届时你再决定，我亦不勉强你。”
    果然被苏岫云说中了，奕六韩和他大哥迥然不同，见朱斐穿着穷酸，虽然吃惊，却无丝毫歧视，反而责备苏葭湄，“小湄，你怎么事先都不告诉我。若我早一点知道，当亲自登门去请先生，怎可让先生纡尊屈就？”
    朱斐微微一笑，摆手道：“三公子莫要错怪了少夫人，夫人亦不知我会来。自赵公罹祸，我遭贬黜，从此便林栖泉隐，未告诉任何人。灵谷（苏岫云）从我一首旧诗中，猜到了草庐所在。他亲造鄙舍，定要我来见三公子一面。昔年我受灵谷恩惠，无以为报，遂亲自来拜会三公子，以报灵谷大恩。”
    “先生请上座，此番西疆大乱，羌人入境，我不日将受命西征。先生在西疆多年，善抚边民，还请先生不弃鄙陋，曲赐教诲。”
    朱斐也不是惺惺作态之人，奕六韩这样一说，他便爽快地进入正题，给奕六韩介绍羌人特点。
    两人相谈甚欢，苏葭湄给他们温了酒端上来，还让书盈去小厨房弄了点下酒菜。
    畅谈夤夜，奕六韩请朱斐担任军师，和他一同西征羌人。
    朱斐起初微有犹豫，毕竟自己曾是赵氏的人，来给奕六韩讲如何迎战羌人可以，帮着奕六韩去平定赵栾之乱，那等于背叛赵氏。
    奕六韩却道，“先生刚才也说了，羌人屡平屡叛，最是反复无常。他们居地贫瘠，物资匮乏，穷厄野蛮，更胜我们草原五部。一旦入境，西疆百姓必遭涂炭。似先生这般明智之人，当知私恩与大义之别，赵氏对先生乃是私恩，拯救百姓乃是大义。私恩为重，还是大义为重，唯先生择之！”
    这样一番话，总算打消了朱斐最后的疑虑。
    奕六韩对他保证，一旦将羌人赶出西境，将任他自择去留。后面若有对赵栾的战役，绝不勉强他襄助。
    这样一番促膝谈心，君臣际遇，又温酒把盏，开怀畅饮，两人皆喝得酩酊大醉。
    当晚朱斐告辞后，奕六韩便留宿在苏葭湄这里。
    第二日一早起床，才想起歌琳生病的事。昨晚他就对周太医的诊断和药方有疑惑，正想着今日要进宫重新把周太医请来，却来了一个长随，说叶振伦叫他去。
    无法，他只得跟着长随去叶振伦的书房。
    叶振伦告诉他，从北疆马场调来的三万匹战马到了，需要奕六韩亲自去交接。
    北方草原是产良马之地，苏崴镇守北疆时，在边境建了两个巨大马场，用以放牧战马、建立骑兵。
    叶振伦平定苏峻之乱、收复北疆之后，这两个马场自然也就归属叶振伦。
    奕六韩麾下以骑兵为主，对战马的需求尤为迫切，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大喜过望。
    临行前去看了歌琳，见她气色还不错，似有好转，便暂且打消了昨晚看见药方时的疑虑。心想，周太医乃是胎产名医，应该不会误诊。
    匆匆和歌琳道别，便出发去温泉山军营。
    此后几日，兵器和甲胄陆续从北都军器监运送过来、粮草也一批批地送到军中。
    奕六韩整日地待在军营，清点、分配各种战备物资，调整军队建制。
    他任命了沙列鲁为豹跃军统帅，但豹跃军属于前锋营，前锋营的统帅是叶靖，也就是说，沙列鲁将受制于叶靖。
    阿部稽调到骁骑营做主帅，他把自己的亲兵队和他一手训练的那支骑兵营也带走了。
    奕六韩便从骁骑营里调了一部分，到自己麾下。
    叶振伦又从神策军中拨了一些步兵和弩手给奕六韩。
    这些人事调动，都需要奕六韩亲自处理，点兵，编伍，入籍，造册。
    忙得简直席不暇暖，如此又是五天过去，终于到了誓师出征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