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离去

    沈归离在外面站了很久才推门进去。
    慕风正坐在床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身姿不如以前挺拔，反而带着一种颓废萎靡的感觉,他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没有动。
    “还有不舒服吗？”沈归离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
    慕风把脑袋往旁边侧了侧，摇头。
    抗拒显而易见,沈归离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向来都是别人上赶着来巴结他，这样一腔热情还换了冷脸回来,他实在是很不习惯。
    于是他尴尬地去倒水，刚走出两步,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断成两截的鸡毛掸子。
    他弯腰捡起，却发现尖锐的断口，竟像是被内力折断的，他走之前明明还好好的，屋子里只有慕风一个人，只能是他做的，可他将鸡毛掸子折断做什么？
    沈归离心头不解，却没多想，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废纸篓里。
    沈归离一边倒水一边问，“药可喝过了？”
    慕风坐着摇摇头，顿了一会儿才发现主人背对着他，于是又开口答道：“喝过了。”
    漆黑又难闻的药,一闻见就想吐，一口下去，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眼耳口鼻舌，全都叫嚣着“难喝”两个字。
    他便又道：“苦的很。”
    沈归离倒水的手一顿，不由转过头去看慕风，对方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头，眉头紧锁，一副委屈的模样，似乎光是想着那碗药就已经要吐出来了。
    慕风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喊过苦，不只是苦，诸如此类的字句，他都没在自己面前喊过，比如苦，比如累，比如痛，又比如伤心，难过。
    他就像是一根木头，把这些感觉和情绪通通封闭在自己皲裂的外表之下，留给人一种永远不会痛，不会累，不会伤心，不会受伤，也不会难过的错觉。
    可他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罢了，怎么会不痛，不累，不伤心，不难过呢？
    往日沈归离总是希望慕风能多开口，不只是多说一些话，而是学会表达，学会像他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
    可今日的慕风却说不出的奇怪，他是沉默寡言，恭敬谦卑的，却不是这样的沉静，今日的他太过于安静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整个人坐在那，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
    沈归离蓦地有些心慌，慕风明明就坐在他眼前，他却觉得那人仿佛和他隔着万水千山一般，遥不可及。
    他近乎慌张地走上前，将慕风紧紧抱进怀里，温度相贴，才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有硬邦邦的东西抵在胸口，沈归离伸手摸了摸。
    冰糖葫芦！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怀里的东西，连忙将那串糖葫芦拿出来。
    “对了，我方才出去逛了一圈，路上看见有卖糖葫芦的，就给你买了一串，你尝尝看，味道……”
    沈归离的声音戛然而止，慕风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主人手里正拿着一串被压变形的糖葫芦，被一层油纸包着，大约是怀里太暖和，包在山楂外面的糖衣化来，粘在油纸上，黏了一大片，看上去很是糟糕。
    “啊！不能吃了。”沈归离略有些遗憾，“算了，我扔了去。”
    他正想把这糖葫芦扔的远远的，慕风却抢在他面前，把竹签从他手上抽了过去。
    “没有，还能吃。”他的声音又沉又低，说罢便撕开了糖葫芦外面抱着的油纸，在糖衣上轻轻舔了一口，木然的脸上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笑，看不真切。
    沈归离心头一软，“你喜欢就好。”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等慕风将手里的糖葫芦吃的只剩下最后一颗时，沈归离终于开口。
    慕风停下来，微微侧过脑袋，等主人继续说。
    他的目光认真且纯粹，让沈归离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心又开始动摇起来。
    “你……莫要看我。”
    慕风一愣，握着竹签的五指不由缩紧，“主人想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永远都不必犹豫的。”
    沈归离的心一颤，目光落在慕风的小腹上，终还是狠下心，别过头，道：“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吧。”
    长久的沉默，沈归离不敢回头去看慕风的表情。
    他不知道慕风是怎么看待自己肚子里这个孩子的，是喜欢，还是厌恶，但这句话对他来说都很残忍。
    “毕竟我们两个都是男人，洛君池说……”
    “嗯。”
    “你的身体……嗯？”
    沈归离蹩脚的解释还没开始，就听见慕风应了一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慕风，却见对方满目漠然没有一点他想象中的难过之色。
    他有些难以相信，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要了。”
    慕风还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这回总不是他听错了吧。
    慕风确实答应了，沈归离准备了一大堆的理由都用不上了，他本以为慕风会不同意，最起码也该有一点难过和遗憾，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脸上一片默然，一双眸子冰冷的让人害怕。
    他难道很厌恶这个孩子……
    这不对，慕风的反应很不正常。
    “洛君池说你的身体……不好”沈归离顿了顿，硬生生把不同寻常改成了不好，“若是执意留下这个孩子，你会有生命危险的。”
    慕风面无表情盯着手里的糖葫芦，静静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属下知道了。”
    “不是，我是为了你的身体好，我没有要嫌弃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的，但是……但是他活不下来，我不愿意用你的生命去冒险……”
    “属下明白。”慕风打断他，“主人不必向属下解释，况且，属下也不喜欢它。”
    沈归离仓惶的解释终于停了下来，他有些呆愣地看着慕风，不确定地问，“你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是。”
    沈归离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说话都变得结巴了，“那……那好。”
    手里的糖葫芦只剩下最后一颗了，慕风看了很久，却再也吃不下去了，他笑了笑，“洛医师有说要怎么处理吗？”
    沈归离没听清，“啊？”
    “洛医师有说要怎么处理我肚子里的……东西。”
    东西……
    沈归离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慕风称他肚子里的孩子为东西？
    莫非他真的厌恶极了这个孩子？
    “他给了我一张方子，堕胎用的，等过两天你身体好一些，就可以服用……”
    “好。”慕风冷冰冰地打断他。
    沈归离哑然。
    堕胎的方子给了下人，嘱咐他们下去抓药备着。
    天色还早，沈归离呆坐片刻，本想扶慕风出去转一转，却被拒绝了。
    “属下有些累，想睡一觉。”他将手里的糖葫芦搁在桌子上。
    沈归离便再说不出旁的话，索性拿了本书坐在一旁看，其实也没看进去多少，他现在乱的很。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慕风不喜欢这个孩子。ωww.xＳＺＷω㈧.ＮēΤ
    磨磨蹭蹭一直到天黑，影柒又端了药膳进来，屋内两人一坐一趟，他问了安，也没一个人应他，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僵立许久，沈归离才放下书，去拉了拉被子，“先起来喝药，吃点东西再睡。”
    慕风根本没睡着，他没胃口，也不饿，坐起来也只吃了一点点。
    影柒便又端着没怎么动的药膳出去，沈归离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我……出去一趟，你若是想出去走走，让影柒陪着你。”
    他吩咐完，便转身出了门。
    夜幕降临，月光浅薄，林间跳跃的身影几个起落跪在一名男子身前。
    “参见主人。”
    沈归离负手而立，“容与那边如何了？”
    昭聿听出了主子声音里的沙哑，抬头看去，剑眉星目间隐着愁容。
    主子目光看来，他连忙低头。
    “回主子，容公子遇见了两次围捕，都被先行的影卫拦下了。”
    容与在河城的处境十分凶险，现下依慕风的状况，上马赶路是决计不行的，沈归离也不可能将他一人独自留在别院，如此行程就会慢很多，迟则生变，容与那边就危险了许多。
    “你再带一队人马，迅速赶往河城，保护容与的安全。”他思前想后，只能如此。
    “属下遵命。”
    “另外，再去准备一辆马车，要宽敞一些，舒适一些的。”
    黑影掠去，沈归离又揉了揉眉心，他头疼得很，脑子里纷乱不已，满心烦躁回了别院，屋里没有灯，慕风已经先睡了，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他在黑暗里站了很久，才窸窸窣窣上了床，面对慕风的后背，躺在他身侧。
    夜深人静，汹涌的怅惘才涌上心头。
    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死。
    在他刚刚开始尝试接受他的存在的时候，在他幻想着有一天能抱着他听他叫一声爹爹的时候。
    刚冒出头的希望被破灭，总是会让人产生巨大的空虚和……遗憾。
    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慕风身下穿过，轻轻贴在他的小腹上。
    怀里的身体一瞬间僵硬起来，沈归离知道慕风没睡，只是不愿意面对。
    那双手加了力道往下按了按，慕风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沈归离忽然感到十分的难过，颓丧地松开，抽出自己的手，翻身平躺着，望着雕花的床顶。
    慕风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孩子呢？沈归离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骤然间浑身发冷。
    两年前，他从慕风的屋子里搜出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很多他送给慕风的东西，都被一一精心保留下来，他从木匣子里感受到了影卫满满的爱慕，也跟着动了心，日日夜夜盼着影卫回来，后来影卫回来了，可他等来的却是背叛，刚冒出头的情愫被一盆冷水浇灭，化作滔天怨恨，刑杀，废弃，他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那个时候，他并未来得及问过慕风，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后来他带慕风回来，也不曾问过。
    那慕风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呢？
    哪怕是两年之后，慕风也从来没有亲口说过。
    细细想来，自己带他出奴所，要他做自己的心上人，就连说要娶他，这所有的一切，慕风似乎都只是一味的顺服，从来不曾主动过。
    仅仅只是臣服，顺从，像极了影卫对主人。
    影卫……对主人，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关系。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便立刻在沈归离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
    若爱屋及乌，那恨呢？
    沈归离做了一夜的梦，恍恍惚惚睁开眼，身边只剩冰冷的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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