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昭明六年，冬，一夜大雪，乌云蔽日。
    风寒彻骨，白雪皑皑，边北一片荒芜。往南而观，城阙隐于风雪，万千灯火交织于黑夜中，忽明忽暗。
    “你说的就是这女娃？”
    马拐子踢开脚下木板，提灯一照，不足八尺长的破箩筐里，缩着个瘦小人儿。
    “就是她。”
    宋瘸子双手踹在肚间破袄里，朝箩筐里啐了一口：“别看她人小，这小贱.人脑子精明得很，废了老子一番功夫才逮着。”
    朔风凛冽，宛如一把把冰刃刮着人骨。筐里的人动了动，瑟缩着蜷曲起身子，她脸颊泛紫，四肢百骸止不住地颤抖。
    马拐子喝了口烧酒暖身，伸手把框里人的脸抬了起来。
    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整个人又黑又小，浑身上下没一处能看的地方。
    明明是个六岁的孩子，瞧着却像个三四岁的稚子一般，身段骨量都小了不止一个度。
    但这皮相……马拐子松了钳着她下颌的手，将散在她面上的乱发给顺到了耳后。
    女孩牙关紧咬，呼吸随着劲风，一声比一声轻。马拐子笑了笑，伸手把她的脸给掰正了。
    映着烛火瞧是黑了点，但好在眉眼还算清秀，鼻尖小巧，五官分明，洗干净了应该看得过去，与那画像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叫什么名字？”马拐子拍了拍她的脸，问。
    寒风裹着朔雪呼啸而过，黑云翻墨未遮山，似暴风雪已倾穹而至，卷得几人衣摆翻飞。
    没人吭声。女孩唇瓣青紫，鼻息微弱，一小半未干的血渍黏在额角，马拐子抬指一抹，却像触到了寒冰。
    他倒也还有点良心，见人快被冻死了，挥手丢给宋瘸子几定银子，差身后小卒把人抱走。
    宋瘸子盯着数了数，立马咧开一口黄牙笑了：“谢谢爷！以后还有这事记得找我啊！”
    全商阳城的人都知道岚家姑娘失踪了，三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岚老爷痛心疾首，花的犒赏银一次比一次多，若是谁找回了岚家小姐，有的便是千两黄金入囊，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
    可人已经失踪多年，想找出来甚是不易。
    世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甚少，更别说那人是原主。但若是找模样有几分相似的送过去，按岚家人那习性，也定会收着。
    毕竟三年过去了，模样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
    “小姑娘。”马拐子意味深长地笑着，“记住了，以后你就是岚家的嫡女——岚娇。”
    ——
    岚府。
    “岚娇，为父觉得，你与安和侯世子的婚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书房内，岚老爷岚銘话音淡淡，语句间带着疏远与不容拒绝的强硬。
    岚娇自进门后乖乖低着头，听到了岚銘的话，她温顺欠身行礼道：“女儿明白。”
    “你明白就好，为父也知你并不心悦于世子，如此，倒也不必再为此事操劳费心了。”
    又是一年隆冬，雪白杏香来。丫鬟呈来一盏热茶，杯盏中腾起的袅袅白雾，勾勒出岚銘满意的笑：“对了，为父还有一事需同你商议。”
    “爹爹但说无妨。”
    “云尧畏寒，为父看你那屋子背风，地龙烧的也比别房的足，你也知她自幼畏寒，一到冬日便睡不着觉，易染风寒。”
    说罢，岚銘瞧了眼岚娇，只是这一眼再不带任何慈爱。
    “既然云尧已经回来了，那屋子里你用不上的东西，就先扔了吧，外院的客房为父已派人打扫干净，你今日便搬出去罢。”
    这哪是什么商议？这是嫌她碍眼罢了。
    乖巧的岚娇怔松半刻，悄悄红了眼：“女儿无妨，都听爹爹的安排。”
    屋内烛火摇曳，映出少女洁白似雪的面庞与亭亭玉立的身段。
    岚娇一身红色流彩暗花云锦裙，外罩织锦金纹斗篷，这一眼看过去，艳而不妖，美而不俗，如空谷幽兰沐雪而生。端端正正就是位高不可攀的名门闺秀。
    一旁丫鬟心中惊艳，岚娇真不是那位真小姐岚云尧能比的。
    骨子里的矜贵，再怎么装也装不出来。
    岚娇欠身告退，衣摆随着那一颦一动，衬出身姿婀娜，窈窕绰约。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动时如皎月晃人眼帘，映着窗外满天飞雪，清丽夺目。
    可惜，岚銘叹了口气，她始终没有那份福气，空有其表，又有何用。
    “云尧，你与她不同！”
    岚府宅院，宋裴轩说话掷地有声：“她不过一个冒名顶替的乡野丫头，而你才是岚府堂堂正正的大小姐，是嫡出之女！”
    “可是宋哥哥，姐姐已在岚府生活十年有余，兄长父母对她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岚云尧抬头，一双杏眸盈满泪水，欲掉不掉：“而云尧不过是商贩养女，与岚家的谁都不亲近，怎能跟姐姐比呢？”
    “云尧不过是多余的罢了。”
    这副模样可让宋裴轩心疼死了，他自一月前初见岚云尧便对她心动不已。
    那日她刚被接到岚府，伏在岚老爷肩头哭泣，宛若一只受惊小鹿，后背一颤一颤的，梨花带雨的面孔瞧的他心神俱震。
    恨不得将她揽入怀中，给她最好的保护，依靠。
    同岚娇相比，岚云尧会哭、会笑、会同人抱怨，也会同人露出柔弱的一面。
    悉心体贴什么的，全在她身上彰显而出。
    而岚娇呢？不会哭不会笑，同人相谈带着疏远，像个木桩子。除了那副端庄到极致的贤淑、温柔与乖巧，就是个空有外表的木偶，没血没肉，没人情味。
    宋裴轩仅与她相处了几月，便觉得这人着实无味无趣。他不会娶她。
    “云尧。”他倾身，小心翼翼地将岚云尧揽入怀间，安抚道，“她只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我一开始便没有要娶她的打算，若不是你的出现和岚老爷的邀约，我恐怕再不会踏入这岚府。”
    “宋哥哥……”岚云尧双目含泪，趴在他怀中轻轻抽泣。
    两人情深意浓，丝毫没有发觉院中多了个人。
    岚娇后知后觉，等离开了那院子，缓过神来时才知道，她的未婚夫……似乎被抢走了。
    她，被绿了。
    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气愤，冬风吟啸，她孤身一人，寂寥背影穿过暖黄烛光投映于冰凉斑驳的青色石墙上。
    天边无月，白雪自半边苍穹纷扬而下，无数往事顺着风刃尽数溢满脑海。岚娇鼻尖泛红，望着寂寥的院子，她有些想哭。
    十年，这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终于一件一件，物归原主。
    当她六岁刚到这时，她当真以为自己是被抱错，当真以为自己是岚家人，是岚老爷和岚夫人的掌上明珠。
    她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做大人们口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只为让他们多喜欢自己一点。能摸一摸自己的头笑着说“阿娇真棒！”
    可如今看来，在岚云尧回来的那天，她的所有努力都瓦解坍塌，成为笑话，根本不值一提。
    “大……岚娇姑娘，接你的人来了。”丫鬟站在院外，半躬着腰，不知自己这会儿该不该行礼。
    “不用行礼了。”
    岚娇眼梢溢出浅浅的笑，只是这笑不落眼底，让人瞧着心中悲楚。
    她道：“我已经不是岚家小姐了。”
    丫鬟抬头，心中不忍：“那姑娘可要收拾些衣物带过去？”
    “收拾什么衣物？”
    门外，岚夫人一脸怒色：“岚府白白养了你十年，吃穿用度哪样不是上好的东西？！十年不图回报，你还要带走这儿的什么东西！”
    她的女儿在外面受了那么多年苦，而府中竟一直养着个冒牌货！给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二人生活天差地别，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却是流离他乡。越想，岚夫人这心中就越气愤，越为自己的女儿感到不公。
    岚娇浑身僵硬，她张了张口想唤一声母亲，但对上岚夫人那双充满厌恶的眼眸，她喉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才压下的情绪现在尽数翻涌而出，她眼眶通红，心中溢满了委屈与惶然，像做错事的孩子无措低下头，紧咬着唇不说话。
    不等岚夫人再说什么，身后的丫鬟们就已经上前捉住了岚娇的两条手臂，作势要把人拖出府外。
    “夫，夫人！”一旁的小丫鬟吓坏了，她怎么都想不到，平日里最宠岚娇的她，竟要把人给赶出府。
    一阵拉扯，挣掉了岚娇罩在外头的斗篷大氅和棉肩。
    她身段虽好，但自幼身体弱，心肺都不好，到了冬日就更难熬，整日干咳气促，长的也比同岁小孩慢，打小拿药养着，根本受不得凉。
    岂知狂风趁机肆虐而来，吹得大门哐哐作响。几个丫鬟受不住这劲风，纷纷松了手，下一秒，身前人如凋零残花，倒在了雪地上。
    本就单薄的她额角被冷汗浸湿，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唇瓣泛着不正常的紫色。
    “夫，夫人……大小姐她……”丫鬟们慌了神，转过头去看岚夫人，谁都不敢再动。
    岚夫人显然也没料到岚娇竟会昏过去，她掩去眼底的慌乱，抬手狠心道：“丢出去。”
    ——
    月没参横，黑猫悄无声息越上高墙，一双黑瞳映出寂寥街巷。
    “人呢？”
    “带来了。”
    老鸨拿出一袋银钱：“若是让岚府人知道了，怕是会扒了你一层皮。”
    管家嘿嘿一笑：“这人快死了她们都不管，又怎会管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