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烟雨金三角(一)

    十月,北美秋日，纽约街头枫叶红胜火。
    翻译工作渐入佳境。
    哥大汉学家李约瑟教授在聚会上给靳言引见了一位白发苍苍却极为得体精致的华裔女士，她穿倒大袖波点旗袍、戴ArtDeco首饰。
    靳刚进门,她就站起来迎上前：“您好,我是周幼韵。听说您太爷爷是靳远,我想请您帮个忙。”
    周幼韵女士1923年出生，曾是民国女中的教书先生，靳言依着旧规矩,恭谨地伸手：“周先生,您坐着说话就好。”
    来之前李约瑟教授已经同他讲过了，周女士是拖着病从费城坐火车特意来见他的。
    不过此刻靳言却颇感意外。
    事先知道周幼韵女士身体不好常年随身携带药物,以为会见到一个虚弱憔悴的病人。没想到她本人看起来时髦又精神,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靳言伺心头一凛，这是回光返照。
    外婆临终前一个月去看海兰泡探望了外公的坟,当时看起来就是这般的精神、精致,像赴约去见情人的少女般灿烂,完全没有衰败的迹象。
    “您是不是想找一个叫孔宴文的人。”
    “是。”老人眼睛一亮,迫切地追问,“宴文他……埋在哪里了？”
    孔宴文，中国远征军第66师少将（追封上将，下落不明）,他太爷爷靳远的莫逆之交,靳家数代人都曾找雇佣兵去缅北找过无数次,始终找不到孔少将的下落。
    望着老人热切的眼神,靳言不敢说出实情。
    他选择隐瞒：“他在缅北。”
    周幼韵满脸笑容,开心地说：“太好了,我可以去见他了。”
    和靳言交换眼神后,李约瑟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那个地方交通不便，局势复杂，是国际上最危险的地区。以你这个年纪，有去无回。”
    “不，李约瑟教授，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他和团圆。”
    她怀了死志，压根没打算活着回美国。
    “团圆”这个词打动了靳言。
    周幼韵从十八岁芳华少女，等到了耄耋之年，他不忍心让人家希望落空，抱憾离世——更何况，找回孔宴文是本就是靳家承诺过的誓言。
    靳言略一思索，看着老人的眼睛，诚恳地说：“周先生，金三角路途遥远，孔少将呆的地方很偏，不如我帮您把他带回美国。”
    周幼韵：“带回安徽吧。”
    靳言：“那您？”
    周幼韵：“自然也回老家去，团圆呀。”
    *
    正当靳言不知如何说服盛鲸时，盛鲸告诉他，自己接到了不错的工作。
    胡桃木歌剧团邀请她担任毕肖普歌剧《米兰少女克拉莉》主演之一。但剧团需要全美巡演，大概有两周时间要和他分开。
    而且不能带家属。
    毕竟演出工作紧张，如果非要带配偶跟着去，万一晚上控制不住导致白天精力不够，搞砸了演出无法对观众交代。
    盛鲸很歉疚，也很不放心，窝在他怀里撒娇：“你乖乖呆在家里，我每天晚上和你视频哦。”
    查岗的另一种意思。
    靳言笑了：“放心吧，我老实着呢。”
    盛鲸也笑，伸手解他皮带：“那我现在就要检查检查，你有多老实。”
    一夜缠绵。
    和盛鲸吻别后，靳言也登上了去往华盛顿的航班，在华盛顿中转前往老挝万象，然后搭乘大巴车去金三角。
    他打算从安全的地方开始，逐渐深入危险地带。
    抵达万象时，是清晨。
    见他持有中国护照，当地人都十分客气。过关戳章时，边检问他：“来做生意还是旅游？”
    “来找人。”
    后面一位华裔好奇地说：“你来这找谁？”
    靳言说：“一位远征的战士，我来带他回家。”
    那人听懂了，肃然起敬：“祝您顺利。”
    “谢谢。”
    机场外可搭乘巴士。
    这条线路的巴士虽然外观普通，但内部颇为讲究地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靳言一上车，售票员就递上塑料袋，示意他要脱鞋，把鞋装在塑料袋里。
    内部比较干净，不过座椅都没有安全带。
    出发后路上起了浓雾能见度很低，巴士在浓雾中穿行，驶向面貌未知世界。其实他有考虑过直接从缅北进入金三角，但他如今有牵挂，不敢没摸底就冒进。
    车上乘客大多是当地人。
    他们从未见过靳言这样和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人，像一段清白的月光照进神秘的黑暗沼泽。碍于胆怯和言语不通，只能好奇地打量。
    靠近金山角时上来一个会汉语的少年同他搭讪：“中国来做生意的？要我说，你长得太贵，就不像能混金三角的样子，没靠谱的人带路可行不通嗷。”
    金三角很多特殊行业和打仗没什么区别，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边聚集了很多赌徒、烂仔、逃犯，总之全是些抛弃了正常身份、行走在社会边缘，和命运对赌的人。
    靳言笑说：“我就是个来旅游的。”
    少年露出一口白牙：“有钱不入金三角，落难才闯湄公河。你家破产被追杀了？要不要我带你去躲躲？”
    典型的掮客，但话术稚气未脱，很容易露馅。巴士要在站点停靠，前方有卖老挝袋装冰咖啡的。
    靳言斜他一眼，仍了钱给他：“请你喝咖啡，帮我带个路。”
    少年掂了掂，钱不少，立即喜笑颜开，悄然收起匕首下了车：“好咧。您稍等。”
    对于老挝穷人算多的了，但其实靳言没多给。仦說Ф忟網
    巴士停靠的间隙，微信响起。
    陆野：“三哥，你已经到金三角了？”
    靳言：“嗯。”
    陆野：“陆执没来接你。”
    靳言：“没通知他，我自己过去。”
    陆执是陆野的堂哥，陆家的私生子，在金三角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虽然他谨记家训不直接沾染□□，但他其中有一项生意是介绍游客去赌场游玩，并一条龙服务，如果有女性赌客欠债还不上，他可以介绍去世界村打工还债，好歹能保命。
    世界村里面一个男的也没有。为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也明白。
    ——靳言很不赞同这种生意。
    但陆执从小在美国长大，把美国人那套学了个十成十，反而觉得是自己是播撒爱心，帮助穷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这回陆野变得十分强势：“不行，你必须和陆执碰个面，找几个雇佣兵，不然我让爷爷抓你回北城。”
    靳言皱眉骂了声：“臭小子翅膀长硬了。”
    陆野祭出杀手锏：“三哥，你想想三嫂。”
    靳言沉默稍许，妥协了：“……行，我待会儿到了打陆执电话。”
    陆野不放心地唠叨：“他亲自等着您。看在他这么诚心的份上，答应我见了别教训人家。毕竟这是他的地头。他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没办法的。”
    靳言其实也同情陆执，“我知道。”
    车开始启动时，刚才的少年跳了上来，一手拎咖啡，一手拎鞋子。
    “先生，您的咖啡。”
    说了请他吃，但他拿上来的只有一袋，显然是舍不得。靳言接过，又重新递给他，“请你喝的。”
    少年将习惯猛地扎进袋子，“怕我下毒啊？”
    靳言微微一笑：“我们中国人请人帮忙要先请吃茶。”
    少年自己喝了起来：“其实没下毒，你不喝就算了。我只是想给我妈搞点看病钱，不搞人命。我妈说，如果搞人命，她会遭到主的责罚。”
    靳言一顿，：“主会降福保佑你母亲早日康复。”
    “我才不信这个，”少年嘟囔一句，笑说，“混金三角还信这个，很傻对不对？”
    靳言睨他一眼，没搭理。
    手机适时响了起来，盛鲸打来了视频电话。
    巴士到站停靠处刚好是赌场外围的咖啡店，装修得颇为现代化，和周围沉入飞扬的村落仿佛两个世界。
    靳言走了进去，吩咐一句“别出声”，然后才接通视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