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美人

    元疏一惊，浑身警觉起来，手伸向腰后，紧紧攥住了玄珠剑的剑柄。
    对方的声音清亮纯碎，雌雄难辨，既然掩身于天人门后，想来实力应当深不可测，加上此处云烟浩渺，仙气缭绕，对方的身影隐在昆仑柱背后，元疏一时看不到。
    气氛崩的很紧，空了片刻，对方却奇怪道：“咦，不是魔头哎——真是奇了，几百年了，除了那魔头还有谁能骚扰到我？快让我看看！”
    他语调兴奋，洋溢着虚假的天真。
    一道昆仑柱缓缓升高，朗日之下，在地面上投射下巨大的阴影，那阴影又远及近，瞬间，昆仑柱已经移至眼前。
    元疏如临大敌，绷紧了身体，然而待云雾散开，他竟愣住了。
    眼前是个身量极小的小童，活泼调皮，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元疏：……
    不是，说好的大敌呢？
    小童走过来，脸蛋从昆仑柱的阴影下展露出来，元疏却是一惊，整个人骇住了。
    “云儿？”他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死？”
    噗呲——
    那小童一声笑：“元沉曦，你倒是眼睛尖，不过你再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楚云儿？”
    的确，若是仔细辨认，这小童虽与五羊城的楚云儿相似，却也只有五六分像，近在眼前的时候，还是很容易分辨出不同的，何况相比云儿的身量，眼前这个孩子明显大一些，是五六岁顽童的模样。
    云儿死前，才只有两岁。
    不过他倒是与云儿一样，头发辫成细碎的小辫儿，用红绳绑起，此刻摇头晃脑，那红绳晃来晃去，欢快的很。
    “我不是楚云儿，”小童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但我确实给他续过命，那小公子的命数其实早该尽了，若不是我要借助他的身体去给那姓莫的魔头提个醒儿，他应该在半年前就病死啦，如今排队投胎都该排到啦。”
    他抬头，脸蛋圆圆的，眼睛很大，皮肤却透着若隐若现的冰蓝光芒。
    元疏一顿，脸色煞白地问：“你是灵兽？”
    小童不乐意了：“我明明是人的模样，如何就是兽了？你怎么骂人呢？”
    元疏身姿虽然僵硬，却艰难地开口道：“凡上古灵兽，皆是昔日羲皇所养的灵物，大多数已经跟着羲皇仙逝消散，只有少数灵物流到人间……而这其中，又有灵兽之首，可号令百兽，名曰草木美人。”
    他顿了一顿，看着眼前嘻嘻哈哈的小孩子，神色复杂，艰难地咽了口气继续说：“相传当年草木美人误食神珠，开启灵识，这神珠里藏着羲皇钻研千年的禁术，美……美人知道其中利害，怕被责罚，便逃逸世间，将自己封在不周山，万万年未曾现身……今日我来到天人大门，这长空下万里之地，只有一个你，所以，草木美人，你是也不是？”
    小童听他一番缜密推理，佩服得鼓掌，大方承认道：“厉害，厉害！你果然是比那魔头的脑筋聪明多了！”
    元疏却笑不出来。
    人间都晓得草木美人是灵兽之首，虽然已逾千万年，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天人长圆门后隐匿踪迹，更无人知她长什么模样，几只眼睛几条腿……想过会很神秘，但这也太出乎意料了——谁能想到美人竟是一个小孩子呢？！
    人间各仙派为了争抢高级灵兽，常有厮杀抢夺、反目成仇的事，所以说这世间奇事果真无穷，兜兜转转，一个孩童模样的灵兽竟是草木美人，是这人间所有生杀掠夺的根源。
    元疏脑子很乱，一时间涌出很多问题，却是下意识地先脱口而出：“你方才说，你给云小公子续命，是为了见莫添？”
    “对呀，我的真身封在天人门里，不能出去，只能将一股灵力注入进他的体内。”
    回想当日在五羊城，有很多诡异之处，如今想来，亦有诸多不解。
    元疏慢慢理清思路：“所以，你以为你提醒了他，完成了使命，就将那红色钱币的’上古神物’，也就是你的灵力，抽离了他的体内，才导致了云儿的身死？”
    ——难怪那日李清风前辈在众人面前坚持那红币并非妖魔，而是上古神物的残留，若真是草木美人的灵力，也无怪乎他含糊其辞、不愿解释清楚了。
    谁知小童却摇摇头：“非也，非也，我只是注入灵力，灵力用尽时，那小公子自然会死，红币是那魔头的东西，我当着他的面，重演了一番他在仙盟静室的际遇，还以为他能想的起来，然后功成身退，转而离去……谁知道看现在这光景，这魔头当真愚笨，一点都没想起来！”
    元疏心里翻江倒海，心情震荡。
    “你为什么要帮他？”半晌，他低沉地问道，声音有几分嘶哑：“你也知道，他入魔了。”
    那小童模样十分可爱，小脸胖乎乎，闻言伸出一根圆圆胖胖的手指，煞有其事地凑到元疏面前摇了摇：“那你又为什么帮他？”
    元疏闷声道：“我之前并不知道他会入魔，更不知他是天罚预言所指的那个异象。”
    小童咂舌：“这魔头，搞事业不行，怎么谈个恋爱眼光也不咋样，找了你这么个别别扭扭、口是心非的主儿？来，你看着我，你当真是不知道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自己，也蒙骗他人？”
    元疏眼色一暗，低头不语。
    小童性格却有些过于直爽，许是在这冰天雪地里捱了太久的岁月，如今见到个人，表达欲非常强烈，根本不待他开口，便主动说起来：“哎呀，我告诉你吧，我与莫添那家伙的渊源，说起来，还是你牵的线呢。”
    他满意地看着对方瞪圆了眼睛，摇头晃到地继续说：“当然了，我猜你死前也并不确定这个计划行不行得通，只是那时你已经耗尽一世所有，仍然不能救他于水火，只能将临死之前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天人长圆门上。”
    元疏：“……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死前，让他把你葬进天人门，他听了，那时候他背负着手刃万明启的罪名，已经是整个修真界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一开天人门，自然更遭众仙派讨伐，一时间群起攻之。”
    “不过啊，那魔头反正都当上魔尊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当时他抱着你的尸体，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便是我在这里迎接的他。”
    草木美人还记得那日，莫添身穿华服，却满脸血泪，形容萧索，明明看装扮是个人间帝王，看脸色却是个孤魂野鬼。
    “你是仙人？！你是仙人吗？”
    他发疯一样奔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具尸体，便是眼前这个人。
    彼时的元疏比现在枯瘦的多，几乎瘦脱了人型，满身的伤痕被血污浸染，就连草木美人这种情感并不丰沛的灵兽，看了也不免生出几分恻隐。
    死状实在是惨烈。
    莫添恍恍惚惚，却是一直念叨：“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
    然后他胡乱一抓，没抓到对方的手，倒是薅住了他一根小辫儿，发了狂地问道：“你能不能救他？你能不能救他？？”
    他情绪激动，控制不住手劲，拽的越发猛。
    草木美人：……就很想骂人。
    后来莫添终于松了手，情绪稍稍稳定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将元疏放下，挨着他的身体坐下，紧紧依贴，仿佛生怕一个眨眼，眼前人就不见了。
    而草木美人双目含泪——被揪头发疼哭的，站在他俩对面。
    ……就很气，这样的高度，刚好可以平视。
    草木美人循循善诱：“你为何要救他？你已入魔，又与他互为宿敌，你俩对抗多年，连我这样不问世事的神仙都有耳闻，如今宿敌死了，你不觉得畅快淋漓就罢了，怎么还要救他？”
    莫添眼神飘忽，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只是一直重复道：“我错了，一直都是我错了……”
    草木美人：……很好，油盐不进，半句话都不听。
    莫添想起过往种种，更加痛心，抬眸时眼眶已经猩红：“我曾经有很多次机会，可是每一次都因为误会而错过，我与他互相陪伴多年，到这一刻才知道，我们彼此隐瞒，从未真的交过心。”
    草木美人感慨：“你们人界不是有句话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啊用在这里好像不太合适，总之就那么个意思吧……”
    莫添摸着元疏冰凉僵硬的脸，将他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抹掉，露出已经发青的面庞。
    他低声呢喃：“很早之前，我问过他，世人为何对魔族如此弃之敝履，恨不能赶尽杀绝？”
    草木美人一顿，痛心疾首道：“你提这个干吗？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是仙盟御官长，你问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答案自然会将你俩各自的信念分裂开来，从此殊途。”
    莫添嘴角一扯，自嘲道：“你果然是仙人，比我聪明。”
    草木美人：……
    “那时他说，人之所以会入魔，皆因心生妄念，被贪嗔痴的欲望控制，行事便逐渐乖张残忍，魔族吸收天地之邪气，不能荡然存在于天地，从此只能在阴暗深渊偷生，每当人间动荡，便趁机出来作恶，此般恶行，焉能忍乎？”
    草木美人点头赞同道：“说得充满正气，义正严词，可见这人界的教育还是执行的不错，至少这种忠肝义胆的正统思想，本来就该是仙盟秉持的信念嘛。”
    “但你不同意，对吧？”草木美人眼睛转了转，立刻明了：“你肯定是不这么认为的。”
    莫添：“你怎么知道?”
    草木美人：“……废话，你若是跟他同仇敌忾，从未生过嫌隙，今日又怎么会抱着他的尸体来找我？！”
    莫添恍恍惚惚，想起自己听到元疏一番正气凛然的回答，却骚首长叹：“何至于此啊！”
    元疏却皱眉道：“悟道参玄之事尚不能知，你怎么关心起邪魔歪道来了？这世间的道理从来如此，正邪不两立，就像相克之物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彼此消耗殆尽方可终止。”
    元疏说这话的时候，应该也没想到能一语成谶。
    而那时莫添打着哈哈，也就玩笑过去，并未深谈。
    那时他们年纪还小，离开万家庄之前，他们的日子快乐单纯，不谙世事，更不知天罚预言，莫添还以为体内的阴火不过是他灵力太强年纪又太小造成的，只要用梅间雪化解，就能理顺灵流，不再轻易走火入魔，自然是万事无忧。
    那时他不知，他身上的阴火，根本不是什么阴火，而是世间最纯粹的元火，是象征着魔族至尊的凤凰火。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生来便要面对这一切呢……
    多年之后的他与元疏，一个因被陷害而起了杀心，心生魔念，另一个奉公执法，疾恶如仇，平生最大信仰便是铲恶锄奸，消除魔祟。
    后来，在莫添入魔的三年间，他们站在对立面上，作战无数次，每一次都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也就是那三年，终于打的累了，心也凉了，他积累起了对元疏无尽的怨恨，所以在终于战胜元疏之后，他将元疏囚禁，极尽□□折磨。
    莫添脸色灰败，从记忆中脱离，表情狂躁无比：“你到底能不能救他？”
    草木美人摇头：“不能。”
    “为何不能？！你不是仙人吗——小子，你若敢跟本座撒一个谎，本座就送你下去陪他！”
    草木美人眨眨眼，调皮道：“那你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