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天罚

    元疏跟着草木美人走过一根根昆仑柱，那小童每过一根铜柱，便要伸手，于虚空中捻出一朵小花，捏在圆圆的手指间，风一吹便化出无尽幻象。
    元疏心里讶异，又立马反应过来，草木美人之所以得名如此，正是昔日当初羲皇上神集日月精华而创造，将天地山川中初生异卉之精灵全部汇聚于一身，自然可以号令世间所有草木与以草木为生的灵兽。
    他眉间若蹙，看着前尘旧事在幻象中不断轮回，凡所见处皆是触目惊心。
    他看到九州大地满目疮痍，自己与莫添交锋作战，生死对决，他们的身后分别是整齐浩荡的凯风阁弟子和魔界兵卒，阴风阵阵，两队人马隔境对望，武器与战袍猎猎作响。
    他看到自己死后，莫添越发疯魔，竟斩尽天下碧柳，却遣不消心中的怨恨，于是又一把火付之一炬，尽数烧掉。
    他将全天下的柳树全部焚毁，一时间浓烟滚滚，千里不散，在他癫狂的大笑声中，整个九州大陆都在微微震颤。
    从此世间再无杨柳青，无人再作离别苦。
    元疏摸着自己的眉心，那里是莫添打下的灵力标记，既能传递开天人长圆门的诀窍，又能在关键时刻当做追踪符咒，失去联系的时候，可以唤醒灵力标记，很快找到他的位置。
    此时，那小小的龙游梅花正发出隐隐的红光，倒像一颗胭脂痣。
    那是莫添在急切地找他。
    元疏第一次不希望莫添这么快找来。
    他看到幻想里面的莫添沉入魔界深渊，却又心有不甘，又去了万家庄，在他们曾一同住过的弟子房屋顶，痛饮了整宿的孤酒。
    昆仑柱一转，草木美人重新捻起一朵小黄花，于是元疏又看到莫添提着灼红的水链，闯入仙华宫。
    彼时他心入魔障，在人界作孽无数，是任谁见到都要恐惧万分的活阎王，而仙华宫的上古结界早已被他破除，他入炎州境内，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
    凯风阁众弟子听到风声，慌忙上来拦阻，然而阁主早前被打成重伤，大弟子元疏更惨遭手刃，余下这些低阶弟子又哪是他的对手？
    “魔，魔头，你多行不义，灭绝人性，简，简直令人发指，残忍至极！”
    莫添久久地盯着元胥，他眼珠血红，眉眼间尽是疯狂至极的光芒。
    半晌，他仰面朝天，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眼神阴翳，笑声阴森，众弟子皆毛骨悚然，冷汗直流，半晌，他眼神一定，嫌恶地开口道：“元胥啊元胥，他都死了，你还有脸活着？”
    元胥身体一颤，内心已是胆战心惊，不过莫添摆手，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的不屑：“今日本座来，倒也不欲开杀戒，本座只想问——元疏葬在哪里？”
    元胥一抖，却是哆哆嗦嗦道：“与你何干？御官长已经被你虐杀，你，你还想干什么？你犯下诸般暴行，惨无人道，必会天理不容……你，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你们把他葬在哪里？”
    莫添又重复了一遍，他声音低沉，眼皮一抬，眼珠已经全是血红：“不要逼本座血洗仙华宫。”
    魔气翻涌，巨浪般汹涌澎湃，一时间天地变色，狂风暴雨骤然而下，竟是惊涛骇浪，不分昼夜。
    众弟子霎时间东倒西歪，惨叫声混成一片，手忙脚乱地运起灵力来反抗，却皆是徒劳。
    “堂堂凯风阁，不是号称天下第一阁吗？到头来还是养了一帮废物。”
    他的魔气太过强大，有灵力低微的弟子承受不住，几招下来便经脉尽断，扑倒在地，呕出一口血，颤颤巍巍地求饶道：“秋，秋心湖……御官长的坟冢，在秋心湖下……”
    “你！”元胥气急，转头欲训斥，自己却也是脸色青灰，全部的内力都用来抵抗魔息，即便如此，灵力也是瞬间枯竭，他自己都是强弩之末自顾不暇，还哪能分出半个字去教训别人？
    莫添嘴角一扯，嗤笑道：“半点本事没有，装腔作势倒是一套一套……虚伪做作，惹人嫌憎，滚吧！别脏了本座的眼睛！！”
    他懒得再废话，长袍一展，直接飞往秋心湖。
    秋心湖设有凯风阁最坚实厚重的秘术，有些结界是上古秘语流传下来，也有很多是闻子游费心自创而成，层层叠叠，坚实程度不亚于不周山。
    然而对于现在的莫添来说，再牢固的结界都形同虚设，他将水链一挥，投入半空，星蓝光芒照亮了整片安静的湖面。
    片刻后，竟是爆裂一声，巨大的水链曝出金红的元火，灿若明霞，怒气腾腾地烧向湖面。
    众弟子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却只听噼里啪啦的尖锐声响，那是凤凰火烧穿了所有的法术结界，火势丝毫不停，直直向下冲去——
    那火竟灼穿了湖面，将湖中心分出笔直的两道，湖水如新修的石墙面，光滑干净。
    莫添华服纷飞，缓缓落到笔直狭窄的湖底地面。
    他的面前，是一个崭新的樯木棺材。
    元胥捂着肩膀，追到湖边大喊：“魔头！你、你是要让他死都不得安宁吗？！你想清楚！掘墓鞭尸，扰乱地府魂灵，你会遭天谴、下地狱的！待天罚降下，早晚给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莫添哈哈大笑：“遭天谴？下地狱？你以为本座从何而来？”
    “剥皮抽筋又如何？你以为本座没有体验过？？本座便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他双手一指，棺材轰然裂开，一个瘦削的人躺在里面，紧闭双目，脸色已经青灰。
    在元胥和众弟子骇然的惊呼声中，他弯腰抱起元疏的尸体，腾地起身，直直穿过秋心湖，离开仙华宫，一路向西北飞去。
    .
    元疏皱眉看了半晌，回过神来，终于忍不住疑问道：“可是为什么呢……莫添到底为何会入魔？”
    草木美人摊手：“世俗杂事，人界的纷扰、机缘和误会，我岂能知？要问也是问你们仙盟的审度吧！”
    元疏转头又问：“那为何这，这些幻想中的情景，彼此之间互有矛盾，细节之处也对应不上？”
    草木美人点头称赞：“不错不错！你果然是比那魔头的脑袋机灵许多……不过你放心，你方才所见，并非我幻化出来糊弄你的，他们确实是真实发生过，你之所以觉得有些场景连接不上，前后矛盾，那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同一世发生的呀。”
    元疏听到这里，脸色惨白：“什么意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好几次了啊……”草木美人掰着小指头数，啧啧道：“哎，每次都被逼着入魔，倒真是有点可怜了……”
    他将圆圆的眼睛往元疏身上一瞄：“哎，不过你也很可怜啊，每次都死在他手上，还要苦苦哀求他把你葬进天人门。”
    元疏有些手足无措，欲言又止：“他的确……他真的是天罚的对象……”
    草木美人歪头问：“你真的知道天罚的内容吗？”
    元疏点头：“在仙盟时只隐约听盟长与阁主谈论过，后来在五羊城，才听李清风前辈说了具体内容——他说，五行相生相克，水火自古不容，这本来就是人间亘古不变的规律，所以，天界降下预言，若世间有能号令水火二力、得而兼之者，是为异象，异象存世，则天罚将至，人界若包庇此人，必将受其反噬，自食恶果。”
    草木美人听完，却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是，结尾这一句是谁乱加的？！而且你这也不全啊，这只是预言的前半部分而已嘛。”
    元疏一愣：“还有后半部分?”
    草木美人笑道：“这是自然了。仙界怎么会布下这么一个危言耸听的预言来霍霍你们？后半部分，当然就提供了关于前半部分的解法嘛！仙人普惠众生，何况人界关于六道平衡，自然不会想要危及人间的嘛。”
    元疏一愣，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在仙盟及众仙派的眼里，一直以来都是天界忌惮人族，所以才下此预言，令人界自危，交出灵力诡谲之人，可换千年平安。小說中文網
    ——如今看来，这一番理解，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虽然在天人长圆门内住了千年，却也不算全然封闭，毕竟还有个万明启，偶尔也会上山来跟我聊两句。”
    那段时间，万明启眼看千年期限将至，人界动荡不安，每每上来找草木美人，脸色都更加忧愁，整日里唉声叹气地说，眼下时局动荡，各仙派自顾不暇，只求保全独身，魔族余孽抓住了机会来世间作恶，百鬼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那万老头儿说，已经是乱世了，仙盟还要利用这种恐慌心理，将矛头指向生于水属却修行火系法术的人，大肆在修真界抓捕审讯无辜修士……他说，这分明是披着维护人界太平的外皮，实则党同伐异，铲除异己。”
    元疏嘴唇发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莫添在水属时辰出生，却自带凤凰火，不正是仙盟最明显要寻找的目标吗？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可，可是无人知道天罚预言有后半部分，何况凤凰火是初代魔尊的独有之物，自然是人间的不祥之召——修真界只知道天罚将至，要铲平邪祟，那么任何与魔族中人暗中勾结同流合污的人，仙盟都要公平审理……”
    草木美人连忙摇头：“理是这么个理，但仙盟明明是知道后半部分的呀！”
    元疏身体一僵，心神巨荡，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草木美人却像没有察觉似的，蹦蹦跳跳地说：“哎，其实我也不太懂你们人啊……那么多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到底图个啥？我在这天人门里守得太久了，百年来只有个万老头，之前他还同我讲几个烂笑话，后来不知怎的，神色越发忧愁，顾虑和苦闷甚多，就连结界都造了一层又一层，还是不能满意。”
    “你到底在防谁？”
    当时草木美人看着万明启忙碌的身影，十分不解，天真地说道：“我乃灵兽之首，你们人界这些术法虽然精妙，但在我看来却是不堪一击……你既然知道，还在瞎忙活什么？今天罩个结界明天造层法术，究竟要作何？”
    万明启眼神却晦暗下来，他的眉毛头发全白，以前丰神俊朗的时候，自然是有种潇洒坦荡的君子之风，而如今他眉头紧皱，满脸担忧，仿佛一下子就老了。
    他本来就很老了，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守了不周山百年，未曾想过，灾难终究还是要到来。
    “后来呢？”元疏轻轻地打断了他。
    草木美人回神，说道：“没有后来啦——那万老头儿也死了，这你不是知道吗？”
    元疏一顿，立刻追问：“那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草木美人摇头：“沉曦啊，我以为我方才说的已经很明显了，你为何还要装傻？”
    他行至最里面的一根昆仑柱下，站定转头，仰头看着元疏，轻音清脆道：“我要走了，至于那天罚的隐藏部分，也就是预言的后半部分，我告诉你吧——人界若有此奇人异士，就有机会驯服草木美人，召集所有上古灵兽，届时此人集所有灵兽最纯粹澎湃的灵力于一身，又能开启天人长圆门，必将成为人界至尊。”
    元疏一愣，竟是意识恍惚，如灵魂出窍。
    这转机来的过于突兀，他怎么也没想到玄机竟是如此。
    “很惊讶是吧？我也一直纳闷，根本没什么好紧张的，明明就很普通嘛——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何你们修真界如此看重这么个预言，人人自危惶惶不安，还被你们搞出这许多心机，哎，我真是不理解……”
    元疏一激动，上前就握住了草木美人的肩膀：“所以莫添，莫添并不是真的入魔，而是天选的至尊？！”
    他这一碰触，却见草木美人一下子就炸了，跳起来狂怒道：“不要碰我！”
    他将短短的手臂高高举起，两只小胖手捂住大大的脑袋：“更不准扯我头发！”
    元疏呆愣片刻，看眼前的小孩生气地跳脚，边跳边发脾气：“他怎么不是魔？怎么不是？他当然是魔！！入魔是板上钉钉的事，他都入了好几世了，这还能有假吗！？”
    “可你，你方才还说人界至尊——”
    “那谁让你们自己蒙昧，放着人家至尊不维护，反而要逼他上绝路？你们不逼他，我也不至于屈从一个魔头！简直是仙界耻辱！”
    他闹着脾气，一时间说漏了嘴，元疏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他谨慎地看着眼前的小童：“是莫添驯服了你，所以你必须要听从他的诏令，才救了我？”
    “我没有！你别胡说，我才会不会臣服于一个魔头！”
    元疏思索间，眼神恢复了往常的清明凌厉：“都说草木美人法力无边，本就是羲皇近身的灵宠，又是百兽之首，若论寻常法术，即便莫添拼尽全力跟你大战几十回合，也不见得有多少胜算……”
    他稍一停顿，抬眼间都有点同情的意思了：“所以，扯你的头发，就是会让你臣服的意思，对吗？”
    草木美人一下子蔫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我真是没想到，我没有……我真的不是……”
    “我我我竟然要臣服于一个魔族，呜呜呜，羲皇大人，我真的不是……”
    ——扯辫子竟是草木美人的软肋，也是驯服他的关键，当初的羲皇上神究竟是怀着怎样顽劣的心思，才造出这样的灵宠？
    百般变故皆惨烈痛心，但此刻的元疏，竟被这一点巧思弄的哭笑不得。
    这种古怪的诀窍，注定千年来都不会有人知道，估计莫添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为之……简言之，就是撞大运了。
    但世间的很多事，本来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
    就说眼前这小童，竟是传说中所谓的草木美人——草木美人草木美人，既不是美人，所生之处也无草无木，若要其臣服，还要扯他小辫儿。
    不知是该讽刺该好笑，还是该唏嘘世事万千，皆是狼狈。
    实在令人可叹。
    草木美人噘嘴道：“罢了罢了，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但作为交换，我要堵住你的口，再不能跟人提扯辫子的事了！”
    元疏正视他：“你帮莫添恢复记忆行吗？”
    草木美人摇头：“他识神尽毁，世间万物都有他的灵魂碎片，碎片集不齐，记忆自然也就有缺失。”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虽然他的灵魂碎片太多，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集齐，但你最在乎的那段记忆，很快就要拿到了……只不过，未必是好事呀。”
    他神神秘秘、语焉不详，说完打了个哈欠，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元疏想到什么，又赶紧问：“你为何知道我的字？”
    草木美人瞅了他一眼：“终于想起来问啦？你还真是把那魔头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沉曦，是元疏的字，于弱冠那年，由闻子游带着，亲启凯风阁的天机秘术而得，然而一番辛苦，赐字之后，闻子游却又说这字义不详，弃之不用。
    天机台本就处于密室之中，所以这沉曦二字，从头到尾只有闻子游和他自己知道。
    所以，当他在九子山上听到莫添在意识混沌、昏迷不醒间喊“沉曦”的时候，才会那么震惊和惊怔，简直如遭雷殛。
    那眼前的灵兽，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草木美人得意道：“我自然知道，沉曦二字，是我通过灵力，传到天机台上去的呀！”
    他看着元疏煞白的脸，叹道：“我本意是为了提醒你师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天罚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灵力汹涌、天赋异禀的人能号令百兽，本来也是实至名归，明明是个正常逻辑，传到人间却被不断地夸大扭曲，大家都更愿意相信，灵兽可助修士坐化飞升，助武士沙场凯旋，助有志之士统一天下……别说增长灵力了，便是起死人肉白骨也不是什么难事……简言之，灵兽可以满足人世间一切的欲望，贪嗔痴念，对所求不得的一切执念，皆可如愿。”
    “所以我想提醒他，别陷在这些痴念里面了，别想着一统天下了……他的出发点，从来就是错的。”
    “今日既然你来了，那我也提醒一下你吧——”草木美人说：“你对那魔头的感情，是连灵魂碎片都能映射出的事实，可你为何不敢承认？但凡你坦率一点，他也许就根本不需要遭这么多罪啊！”
    “好了，我走了啊，你多保重吧！”
    元疏心绪震动，刚要说什么，迎面却有一股强大纯粹的力量袭来，一时间烽烟大起，昆仑柱瞬移到天际尽头，待他再抬头，哪里还有草木美人的影子？
    他被那股灵力冲击得向后倒去，却意外地没有着地，反倒落入了一个宽厚坚实的怀抱。
    一个坚定的怀抱，有他熟悉的温暖气息。
    “莫添？”元疏讶异地回头。
    莫添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后背，长臂一展，便将元疏拢如怀中。
    他声音低沉道：“是我，我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百转千回，竟是无言。
    最后还是莫添先开了口：“你快走，仙盟的侍卫和兵马再过片刻就到山脚了。”
    元疏大惊：“这么快？！”
    莫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啊，入典祭祀大会开到一半，正好集合了修真界所有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而我在这时候入魔、万明启在同一天被发现毙命，如今天人门都打开了……桩桩件件，罪证齐全，仙盟还不赶紧号令精锐之师，来捉我归案吗？”